当地人说，他们知道解放军战士们是在用“一命换一命”的勇气来拯救自己家人的生命，但是他们仍然希望进度能够加快。毕竟，拯救生命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学生躺在夜间的操场上，翻开的书本覆盖在脸上，浑身泥污。

　　在这一晚上的四川省北川县一中校园，凄厉的挖掘机轰鸣声彻夜没有停息，不停地有人被从彻底垮塌的教学楼底挖出，然后放置在灯光灰暗的操场上。经过简单的清理和登记造册后，他们的脸上将被覆盖上书本或者报纸，送往四川绵阳或江油地区，成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的又一个罹难者。

　　5月14日晚上10点，四川北川灾区的援救进入第三天。

　　偶尔，会有现场救援人员呼叫医生的声音传来，这就意味着或许有人还没有丧失生命体征，在上半夜这样的呼叫反复传来了几次，而到了下半夜，操场上的尸体开始增加，一个又一个，至15日凌晨五点时，操场上可以清点的数目已经超过20名。现场救援人员的声音开始变得沉寂，家长们的凄厉而又绝望的哭声甚至压过了机器的声音，先是一个家长哭，之后就变成一群家长哭。

　　但更多的死者并没有亲属来为他们送上最后一程，因为这些家长们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埋身倒塌的房屋和从山上滚滚而下的巨型石块中。

　　从北川一中到北川县城，只不过是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但在几天前的那场灾难中，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们，再也没有机会相逢。

　　前来支援灾区的解放军452医院的医生说，地震之后的72小时，是黄金营救时间。但现在，时间不受控制地慢慢逝去。

　　截至目前，北川方面尚没有完整的伤亡统计。北川全县共16万人口，其中城镇人口2万。6名副县长中，3人遇难，3人失踪。有报道称，目前，北川已转移出1万人口。
　　
　　逝去的黄金一代

　　地震毫无征兆来临的那一刻，在北川一中的校园内，下午的课程已经开始。有两个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其余的学生在课堂内上课。

　　在这个位于山坡之上的该县最好的中学内，拥有从初一到高三的完整教育建制，超过1500名学生。对于很多当地人来说，能够将自家的小孩送进这所距离县城不过十分钟路程的学校，就意味着未来的美好前途已然展现。因而，有人毫不夸张地说，20年后北川的命运，将会最终掌握在这群年轻人中。

　　然而，大自然以最恶劣的方式拒绝了这种期望。5月12日下午2点半左右，大地开始了晃动，之后，那些走在自己生命轨迹上的孩子们被卷入这场灾难。一栋五层楼高的教学楼丝毫没有抵抗地一层叠着一层陷落，最后变成一堆废墟。而另一栋同样是五层的教学楼的下面两层陷入地面，变成了三层危楼。那些刚刚开始学会自己掌握命运的学生，则深埋其下。事后前来救灾的解放军医生们说，在看到现场的那一刻，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是否正确，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中，“无力感痛彻心扉”。

　　但在地震来临的那一刻，没有人来救他们。就在遥遥相望的山下，他们的父母们也被轰然而来的地下声音所震惊，就是两分钟的功夫，这个经济实力中等的县城几乎被夷为平地。事后统计说，该县新城区部分80％被摧毁，旧城区部分则完全摧毁。

　　医生们说，地震来临那一刻，人的本能反应没有任何作用——在这个位于两座山间狭长地带的城市内，有关“包饺子”的传说——也就是泥石流迟早会将现场彻底掩埋——流传了至少十年，但城市发展面临的土地需求则使得他们不停的往山脚开进，这种地理格局下，人几乎没有逃生的空间。

　　事实就是这样。当地普遍采取的砖石而不是框架结构的房屋建造形式使地震在瞬间能够造成的伤亡最大化，而地震带来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则成为另一个致命要素。二者相加，据称在地震之后，从县城当时逃生出来的人员只有3000名左右。

　　而更加令人感伤的是，这些逃出来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北川一中的校园。不是因为这里更加安全，而是这里有他们的子女，或许，这些孩子们还活着。

　　当地的一位派出所长就是其中的一位。在到达一中校园后，他在已经变成废墟的教学楼上发疯似的用手挖掘，试图从中找到自己的女儿。一个又一个，当他背出40多个孩子后发现，自己的女儿跟他之前挖出来的学生们一样，没有呼吸。

　　5月15日中午，北川一中的挖掘现场已经告一段落。部分孩子的遗体尚未发现。目前有500名左右的学生生存。这就意味着，这个城市在未来几年间参加高考的人数将极端缩小，最宝贵的一代几乎全部失去。
　　
　　亡灵的家园

　　但在5月15日的凌晨六点多，地震四天后，这个城市还没有心情考虑它的未来。站在地壳翘起、房屋扭曲变形甚至完全坍塌的县城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讯息。

　　余震仍在不停地传来，危楼带来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足以吓退每一个窥探者。一只小狗孤独的游荡在废墟之中，偶尔哀鸣几声试图唤醒城市的沉睡。没有回应，它只有自己活动。已经没有直直挺立的楼房，也没有人潮涌来的喧哗。这些城市的主导者们，要么已经逃出生天，要么已经长眠于此。

　　地震带来的火灾引发的烟雾仍然飘荡在城市的上空，但是没有人去理会。因为这个县城的消防队员们已经在地震中大部分丧生，剩下的消防车仍然呆在县公安局的一楼车库内，但是上面的几层楼，已经扭曲成之字形。公安局旁边的茅坝初中已经被山体滑坡彻底掩埋，只剩下一面国旗和一个篮球架仍在坚持站立，在这堆已经看不见楼房的山石之下，据说还有更多的学生和老师。旁边的文化局则彻底成为废墟。

　　沿着已经彻底损毁的城市主干道，可以看到那些当地熟悉的火锅城、茶馆甚至是网吧，现在它们都是一堆瓦砾，而这些瓦砾之下则同样掩埋了生命。还能看见一个价格不菲的童车停在门口，上面挂着气球，但鞋子就在车轮前面。

　　匆忙逃生的人们遗忘了自己的鞋子、箱子甚至是首饰，它们就这样躺在街头，等待着主人们来找寻，或者就被遗忘——因为有些人们即使逃出了屋子，也没有逃出这个城市。山上滚落的巨石砸坏了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幸存的目击者说，人就像保龄球一样被巨石撞得四处飞舞。

　　很少人能够在这样的灾难下生存。但奇迹也确实在发生。站在县城老区的回龙街上，能够清晰地听见有老人在呼唤救命——一位家住四楼的老人因为腿脚不便难以逃生，在这天上午仍然滞留于此。不久之后，解放军用绳索将她从高处放下，送进医院。

　　即便在废墟之中，也有生命的迹象存在——在幼儿园的废墟下，有至少三个人仍然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记者亲耳听见传自地下的呼救声，而几个小时后，解放军战士的挖掘证实，他们确实活着。

　　但更多人就此变成了亡灵，他们的亡灵和曾经的伤痛将会成为这个城市的集体记忆。在城市的每一个道路两旁，都有被用布或棉被小心盖起的遗体，旁边放上标志物来避免外来者亵渎他们的身体。他们就这样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城市。再也不用想着离开。

　　而在北川县妇幼保健院门口，一位亡灵的遗体甚至被人小心的扶坐在一把椅子上，上面覆盖了一床白色的棉被。脚下的皮鞋依然不失光泽。每一个经过此地的人，都会对此保持足够的尊敬。

　　但有更多人的仍然不知生死。截至目前，北川县城伤亡人数都没有明确数字。但很多人确信，他们的家人或许仍然活着。因而，即便是有专业救援队员在进行营救，他们仍然会自己带着工具，一镐头一镐头地寻找家人。有些母亲们就待在孩子宿舍门口，迟迟不愿离去。她们说，能听到孩子呼叫自己的声音。

　　当地人说，他们知道解放军战士们是在用“一命换一命”的勇气来拯救自己家人的生命，但是他们仍然希望进度能够加快。毕竟，拯救生命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多位救援队官员说，他们能够体谅这些可怜的人们。

　　但大自然对这个城市没有一点仁慈。
　　
　　艰难的拯救

　　从北川一中到北川县城，是唯一的救生通道。在这个以往无比顺畅的下山道上，几块硕大无比的石头将道路分成几节，也再次断绝了一些人的求生路线。

　　这是救援过程中最大的难题。在地震发生后，当地政府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救灾车辆通行尽快进入北川城区，在跟北川相近的安县就实施了交通管制，非救灾车辆严禁进入，记者进入北川的过程就是摸黑行走了四个小时。

　　而从一中到县城的道路，在地震发生后，就几乎完全断掉，这使得大量的救援车辆拥堵在一中附近，而重型的机械设备压根无法进入县城。参与救援的成都军区人士说，没有重型设备，战士们只能用铁锹、甚至是用手来作业，这对于一个这样重灾的区域，几乎是起不到作用。

　　第一批开进北川县城的战士只有不到50名，不停发生的余震和山上时时滚落的巨石延缓了救援的进度，而机械设备的难以进入更是一个致命的问题——452医院的医生说，八名战士运送一名伤员，上一个平台需要花的时间大概在15分钟。

　　5月15日凌晨六点多，记者沿着战士们走过的道路前往北川县城，巨石嶙峋的下坡路道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在无负重的情况下进入北川老城区耗时一个半小时——而当时战士们还面临着大雨的侵袭。因而在救援开始的第一天，战士们只从中救出了40名左右的伤员。

　　几乎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交通上。在北川一中门口，来自全国各地的救援车辆排成了长龙，但始终没有道路进入县城。从这些停车点遥望已经满目疮痍的县城，焦虑是这些救援人员的共性。

　　曾经有人考虑过对这些石块采取定向爆破的可能性，但很快就被否决——因为这可能带来更大程度的山体滑坡，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救援队伍尝试去新修建另外一条道路来进入县城——在地图上，这相当于从一中到县城取了一个最短距离，但在地理上，这意味上下落差100米左右的速降——上午8点的时候，五台挖掘机已经双向开进，尝试打通道路。

　　而进入县城的营救队员们则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在没有大型机械的前提下，他们只能暂时放弃救援难度过高的幸存者，希望能够尽可能尽快的救助更多的人——这使得他们遇到了很大的精神困扰，毕竟这些都是生命。

　　一位指挥官说，原则来说，如果救援时间需要一天以上，那么幸存者就可能需要再坚持一段——一天的时间，他们有可能救援出5个甚至是10个幸存者。

　　5月15日中午两点，新的道路接近打通。而与此同时，更大批量的解放军战士开始从没有完全完工的公路进入现场，几乎每一个有可能存在生命迹象的地方，都至少有一队救援人员在坚持挖掘——他们可能是解放军，可能是消防战士，甚至就是志愿者。救援官员说，随着设备的陆续进入，进度有望加快，能救援的人应该会更多。

　　而也就在这个下午，大量的县城幸存者纷纷回到县城，他们携带着食品药品和基本的挖掘工具，甚至是喇叭，试图从废墟中挖出自己的亲人。他们全都相信家人只是暂时失踪。

　　所有人都在努力。

　　这是5月15日下午，震后第四天，余震持续，天气晴，快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