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孟加拉格子长衫、浅色的坎肩,花白的头发和开心的笑容,这就是昨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穆罕默德·尤努斯,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他的到来使得本来默默无闻的“中国———孟加拉乡村银行小额信贷国际研讨会”一下子声名鹊起。会议组织者黄小姐说,10月初他们联系媒体的时候,没有几家媒体表示出兴趣,但当13日诺贝尔和平奖公布后,要求前来采访的媒体骤然爆棚。组委会甚至不得不加班加点重新修改会议程序,原定的开幕式也由原来的一个三星级宾馆改到了钓鱼台国宾馆。
当然,不仅仅是这一个会议因此发生了改变,所有关注贫困人群的人都因为他的得奖而激动不已。
穆罕默德·尤努斯,一个一直在和贫穷做斗争的人。
诺贝尔春风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天,但对于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尤努斯依旧难掩心中的激动。
当全体与会人员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对他和他的格莱珉银行获得的殊荣表示祝贺时,他笑得阳光灿烂。而当他开始发言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赞扬了“好天气、阳光、布置得很漂亮的会议室”,高兴溢于言表。
当他谈到诺贝尔和平奖时,他特别强调一点:以前此项奖励都是给予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机构,但这次他和格莱珉银行共享殊荣,“这说明,小额信贷工作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它属于我们格莱珉银行的每一个借款人,因为是我们大家一起做了大量的工作、经过辛苦的努力才能实现的。”他深情地说到:“从来没有哪一个贫穷的人能够得到这么崇高的荣誉,它真是一个巨大的荣誉。”
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给予尤努斯这样的颁奖词:尤努斯通过孟加拉国乡村银行向孟加拉国社会最底层的穷人提供小额银行贷款,使这些在通常金融制度下无法得到信贷的人有了发展的起步资本。小额信贷为社会最贫困阶层提供了发展经济和人权的前提,众多发展中国家纷纷效仿。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和有权过上体面的生活。尤努斯的乡村银行已证实,哪怕是最穷的穷人也可以为自身的发展作出努力。这适用于任何文化和文明。
30年前,尤努斯发放的第一笔贷款是42美元,发放给了27个人;到现在他的格莱珉银行已经放贷57亿,惠及639万穷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曾是身无分文、忍饥挨饿、朝不保夕的赤贫者,现在一半以上的人通过贷款项目脱离了贫困。30年来,格莱珉银行还款率高达98.89%,这是一个让全世界银行家都自惭形秽的数字。
他所有的借款人都无需担保。
当他获奖的消息传到孟加拉的时候,人们奔走相告,热烈欢呼,曾受益于尤努斯的各地村民敲锣打鼓,像过节一样载歌载舞。数百人涌入达卡郊外尤努斯的家中,向他表示祝贺。
孟加拉国总理齐亚·卡丽达夫人说:“整个国家都为尤努斯感到自豪。”孟加拉国的媒体称:“这使得孟加拉有了世界级人物。”
谁也无法相信,30年前,当尤努斯开始他的穷人银行计划时,不仅政府不支持、银行不支持,连那些穷得三餐不保的穷人也不相信。
30年的岁月,尤努斯是怎么过来的?
27美元的首笔贷款
1974年,孟加拉陷入空前的饥馑之中。
尤努斯眼中的首都达卡是这样一副情景:瘦骨嶙峋的人们开始出现在达卡的火车站与汽车站。很快,这些小股的人流就变成了一场洪水。饥饿的人们涌遍全城。他们一动不支地坐在那儿,以至于无法确定他们是死是活。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儿童,都是一个模样:老人看起来像孩子,而儿童的样子像老人。
尤努斯当时在吉大港大学任教并担任经济系主任,衣食无忧。但他看到这些饥饿的人时却心如刀绞,无能为力:“他们对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城里人毫无要求,只是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台阶上等死。”
这场饥饿使一直远离贫穷的尤努斯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他甚至得出一个结论:人有许多死法,但饿死是所有死法中最让人无法接受的。
从此以后,这位过去一直以教授经济学为乐趣的教授再也无法从他的教学中得到快乐。他不想再看那些复杂的经济学,他要找到解决贫穷的办法。
他任教的学校在郊区,以往每天他都开车从那些村庄经过,现在,他才开始真正注视这些村庄。
到处都是因饥饿活在死亡边缘的人。有的人家因为难以为继甚至卖掉了锡制屋顶,在雨季很长的孟加拉,常常有人因此被淋得湿透了。
乔布拉村一个忙碌的女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她全神贯注地飞快编织着一些竹条。她才二十出头,但却像很多妇女一样瘦削,目光里是一个每天从早到晚劳作的妇女的那种疲惫。
经过了解,尤努斯吃惊地得知,这个叫苏菲亚的妇女连买竹条的5塔卡(相当于22美分)都没有,都得去借高利贷。而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把所编的凳子廉价卖给放债人。她每天辛苦劳作的收入只有一两美分,连给她自己买食物都不够,而她还得养着几个孩子。
尤努斯用“震惊”来描述他的心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会因缺少22美分而受穷。
但一个经济学家的理智制止了他掏出22美分给苏菲亚的冲动,他知道她并不在请求施舍,而且22美分并不能解决她的长久问题。
他意识到在孟加拉和第三世界广为流行的高利贷是如此普遍,以至于借贷者都没有意识到它是多么蛮横。
如果苏菲亚有22美分,她就可以摆脱契约奴隶的地位,按照市场的高价卖出产品,从而改变她的生活。尤努斯这样想。
他用一周的时间搜罗了一些像苏菲亚这样依赖放贷的人名单,令他再一次吃惊地是:列着42人的清单上写着,借款总额为856塔卡,不到27美元。
尤努斯得到这样的结论:他们每天辛苦劳作却依然贫穷,是因为这个国家的金融机构不能帮助他们扩展他们的经济基础,没有任何正式的金融机构来满足穷人的贷款需要。
他把27美元按名单给了这里的42个人,并称还款期限是“在他们还得起的时候,在他们卖自己的产品最有利的时候,什么时候都行”,并且,他声明:“你们不必付任何利息,我不干借贷这一行。”
27美元开始的路,充满了艰辛。
所有贷款的担保人
经济学家尤努斯知道,他要解决的问题不是一个27美元能解决的,也不是他自己的钱能解决的。他要找的是一条路。
银行的工作人员对他所说的事茫然不解,因为“这些村民需要借的这一点点钱,甚至都不够他们必须填写的所有那些借贷文件的费用呢!银行不会在这样的微小数额上浪费时间。”
最后,1976年年底,贾纳塔银行终于答应给予贷款,尤努斯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是所有贷款的担保人,银行不会和村里那些贷款人的任何一个打交道,所有文件签署只找尤努斯。
整个1977年,无论尤努斯在美国还是欧洲,银行都会不远万里给他发电报或写信要他签署文件,而不找那些近在咫尺的贷款人。在他们眼里,尤努斯这个大学教授是惟一可依赖的人,而那些贷款的穷人甚至干脆就是乞丐的人他们根本就不屑于理会。而尤努斯则确保了一件事:那些身无分文、目不识丁的穷人免了到银行遭受蔑视与屈辱的痛苦。
尤努斯在一个尚未完工的办公室开始了工作,工人还在周围干活,而他要上厕所就得到邻居家去。他的职员根本没有办公室,他们每天步行数里,到最贫穷的村庄去,坐在地头对那些穷人讲他的无担保贷款事宜。
但终于开始了,尤努斯自己也称,那时自己真的很盲目。
得益于一些银行首脑的私人关系,尤努斯在传统银行中设立了奇特的分行,一些银行干脆就把它叫做“格莱珉试验分行”。
他的所有尝试都根植于贫困的现实,与传统完全背离。从开始时每日偿还制度以使偿还额降到最低,到后来比较实际的每周偿还制度并使用至今。他的借款者绝大多数是女人,因为:当钱通过一个女人进入一个家庭时,会给家这个整体带来更多的好处。现在,格莱珉银行96%的借贷者是妇女。而过去银行里女性贷款者不到1%。
在孟加拉这个宗教信仰异常虔诚的国家,发展妇女成为借贷者,不仅会受到宗教首脑的质疑,丈夫们的愤怒,连妇女本身都对此惊惶失措。
如果尤努斯没有在美国学习和生活,他也会是个对女性极为腼腆的普通的孟加拉男人,根本不可能去做妇女的工作。1965到1972年在美国的生活不仅使他得到了一个俄罗斯裔的外籍妻子,也使得他在面对妇女客户里保持了少有的勇气和耐心。
那些传统的孟加拉妇女甚至不敢和他面对面,经常需要女学生来回传达双方的意思,而尤努斯则站在大门外一遍一遍地指导学生。有一次大雨,来回跑的学生被淋得湿透了,妇女们不忍心,尤努斯才进得二门,与那些贷款对象隔着一道竹墙探讨怎么用这些钱。
直到今天,当无数穷人已经从中受益的时候,格莱珉银行的女职员有时还要忍受敌意和歧视。
但令尤努斯感到欣慰的是,贷款的还款率超过98%。这些贷款用来买了竹条、种子、肥料、做点心的模子、烤箱等等形形色色的东西。
穷人的信誉远比富人高。因为如果他们不按时偿付贷款,他们将失去惟一的机会,重陷贫困的旧辙。尤努斯的理论得到了证实。
贷款者的生活也改变了。一些过去不得不乞讨度日的人能够有规律地吃上饭了。
一次突如其来的政变中,恰巧在孟加拉乡村发展学院的尤努斯和所有人都被禁止离开。他邂逅了在美国时认识的好朋友,当时巴基斯坦驻华盛顿大使馆商务参赞穆希思。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像很多时候一样,尤努斯满怀热情的向这位老朋友讲述自己的格莱珉理想。
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穆希思被认命为新政府的政务大臣。尤努斯不无恢谐地说:“虽然孟加拉人有一亿多,但他完全被一小撮人掌握,他们彼此大多是大学时期的朋友。孟加拉的这种社会政治方面的不幸特色常常能帮助格莱珉克服一些简直不可逾越的官僚障碍。”
这次,穆希思就帮了他的忙,并最终促使这个一直屈居于其他银行的“格莱珉试验分行”在1983年成为一家真正的银行———格莱珉银行,一家专门为穷人服务的独立银行。
从孟加拉到全世界
成为独立银行并没有使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格莱珉甚至奇怪地成了一家政府控制的银行,他成了政府的公务员,连出国都和公务员一样得经过总统的批准。1985年尤努斯甚至遇到这样的荒唐事儿:他要出国参加联合国妇女大会的申请未被总统批准,因为“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参加妇女大会呢?”
尤努斯不断地去敲各种各样的门。总统的门、财政部长的门、计划大臣的门……他终于由一名公务员变成了银行的雇员,而格莱珉银行可以自由地选择一位为其股东利益服务的总裁,而不必听从政府的吩咐了。
格莱珉飞快地发展着。20世纪整个80年代,格莱珉银行每年大约新增100个分行。数以万计的人通过成为格莱珉银行的借款人摆脱了贫困。
贷款项目开始从帮助生存进而发展到了更高的标准,比如房贷。穷人关注的问题从衣、食发展到住和行。
90年代,格莱珉的借款人的经济生活改变后,政治生活也开始改变,他们自觉地作为方阵参加选举,他们甚至在1996年取得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胜利:在全国大选中,妇女被选的人数超过男性。
到2005年,格莱珉每天就有一家分支机构开业,尤努斯说,2006年,大概每天会有两家分支机构成立。
除了创立初年的1983年和发生重大自然灾害的1991、1992年,格莱珉银行每年都盈利。
格莱珉银行的贷款业务发展到了通讯、信息、教育等领域。
同时,尤努斯还逐步在全世界证明,他的格莱珉银行同样能够适用于其他贫困国家。
两个对尤努斯和格莱珉银行试验非常佩服的加拿大人在菲律宾开始播种格莱珉的种子。
后来是马来西亚。
中国在90年代开始了三个项目。
再后来是非洲和拉丁美洲。
甚至是美国、欧洲这样的发达国家和地区。
1986年,尤努斯在美国的阿肯色州见到了后来成为总统的克林顿州长,他对于格莱珉银行非常感兴趣,鼓励尤努斯在阿肯色州“应用它”。
尤努斯在这里见到了他从未想像到的“美国人”———福利救济金的领取者,这些人没有银行账户,有的已经贫困了两三代,尤努斯说:“他们脸上的恐惧与疑惑,与我在孟加拉无数次见过的一样。”
他们对于贷款的用途甚至也和孟加拉的借款者如出一辙:美容师要买个修甲箱、裁缝想要个缝纫机、擅长做玉米粉蒸肉的需要个小推车以便能把做的肉推到街上去卖……
格莱珉后来在阿肯色州的项目改名为“信任基金”,帮助了许多贫穷的人。1992年克林顿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还曾因热衷于谈论这个小额贷款项目而被嘲笑。
尤努斯越来越坚信:全世界的穷人都有贷款价值。
争议与进步
即使是今天,对于格莱珉银行的争议也没有停止。
而尤努斯也几乎是在和一切传统势力斗争的过程中前进的。
开始时是保守的宗教人士,他们甚至警告妇女:如果加入格莱珉就将受到惩罚,死后不得以伊斯兰葬礼安葬———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妇女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事。
后来是银行和政府。
几乎所有的银行都对于他和他的计划抱以讥笑。他们把格莱珉的成功归功于尤努斯和他的助手的辛苦工作,并不具有推广概念。“我们不可能在每个分行都有一个尤努斯。”
尤努斯多年来甚至与一些国际援助组织也关系恶劣。最有名的当属世界银行。他甚至说:“世界银行里总还有人懂得小额贷款是怎么回事,但是由于风格迥异,多年来我们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干架上,而不是互相帮助。”
他对于传统扶贫方式中最反感的一点就是:这些机构一致要求首先进行技能培训,而尤努斯对这一点坚决反对。他的观点是:所有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他称之为“生存技能”。“穷人活着,这一事实就清楚地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不需要我们来教,他们已经知道如何去做这件事了。所以,我们不去浪费时间教给新的技能,而是努力去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现有的技能。使穷人得到贷款,就是使他们得以立即实践他们已经掌握的技能———纺织、脱粒、养牛、拉人力车,等等。”
他对于一些政府要人、非政府组织和国际顾问们要求培训的做法嗤之以鼻,他反对把大把的钱花到一些咨询机构、国际会议以及研究中去。
当然,随着格莱珉银行的壮大与成功,这些国际组织也逐步改变了他们坚持多年的傲慢,与尤努斯开始了友好的合作,成立基金会,用于多个国家的格莱珉项目复制。
但尤努斯并不满足。
在数年前,他的一个希望是:到2005年,这些复制项目能够达至1000万个借贷者。“为达到这个目标大约需要22亿美元,这可能听上去是一大笔钱,但是,它还不及我的一个美国朋友为他的法学院募集到的捐款的两倍呢。”
不过,这次诺贝尔和平奖,对于尤努斯是一个巨大的助推器,他高兴地说,更多人从此意识到了小额贷款的作用,我们在工作中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帮助与认可。我们的目标一定会实现。
他这样结束了在钓鱼台的演讲:“希望人们都摆脱贫困,没有一个人因贫困而耻辱。”
文章出处:中国证券报